时间: 2024-08-04 06:35:00 | 作者: 内/外开窗
近年来,在我国正式出版物中汉语语词的使用中,误写,误读,误用的情况愈来愈严重.北京大学中文系退休老教授周先慎先生写了一篇小文章,要我带到两会,向有关部门反映,现将该文附录于下:词语使用与文化传承—从“文通字顺”和“入围”谈起周先慎汉语中的许多词语,特别是一些成语典故,是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和积累起来的。这些词语由于有深厚的文化积淀,非常凝练,简单的几个字,就能十分准确、甚至十分精妙地表现出丰富的思想内容。最近从一篇文章里看到,受中华文化影响很深的日本,至今也还广泛地使用着如“四面楚歌”一类的成语。许多成语典故的产生,都跟特定的历史事件和文化内容相关,因而成为中华历史背景和文化的一种独特的载体。像四面楚歌,还有雪泥鸿爪、祸起萧墙等等成语,实际都是一种历史背景和文化的记录。如果我们大家都知道它们的出典,又能领会其中的文化含蕴,那么每一次使用,都会是一次对历史背景和文化的追念和重温。这样,在我们日常的表达和交流中,就不断地实现着民间传统文化的传承。
传统文化就鲜活地存在于我们的口头和笔下,存在于这种自然平易的人际交流间,而不仅仅是存在于“读经”和“国学”热中。但在词语的使用中,误写、误用和误读的情况却是屡见不鲜;而每一次,都是由于文化的缺失,其结果又都不可避免地会促进扩大这种缺失。我就曾有过不只一次词语使用被“改正为误”的经历和体验。
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,我应约为散文集《青春的北大》写了一篇题为《融进一滴水》的文章,谈我在北大既当教师又当学生的体会。说到我在教《写作》课中自己也得到了提高时,用了“文从字顺”这个成语。但是书出来后一看,“文从字顺”被改成了“文通字顺”。心中不免有一种小小的不快。但是事情到此并没有完。几年以后,我们大学的同学要出一本书名为《那年那月》的纪念文集,其中也收入了这篇文章,稿子送去前我特意将被误改的“文通字顺”又改回为“文从字顺”。可是书出版后,又被改成了“文通字顺”。事情就有这么巧,不同出版社的两位编辑,竟然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成语,是有出典,不能随便改动的。这个成语出自韩愈的《南阳樊绍述墓志铭》,是铭文中的最后两句:“文从字顺各识职,有欲求之此其躅。”“文从字顺”的意思是行文用字,妥帖通顺。这里的“从”和“顺”都是有序、顺畅的意思。韩愈赞扬樊绍述的文章写得好,说他所使用的词语各有自己的位置,发挥不同的作用,极其自然、流畅。在这篇文章中,韩愈还提出了另一个著名的观点,就是“词必已出”,也就是大家熟知的他一贯主张的“务去陈言”。所以我们如果知道“文从字顺”这个成语的出典和详细的细节内容,就不但能准确地书写、使用,还能了解到相关的文化内涵与故实,增加关于唐代古文和文论方面的知识。两位编辑对工作都很认真,由于不了解这一个词的出典和文化内容,受到习用的“通顺”一词的影响和触发,便产生了这样的误操作。
另有一种情况是,不知道出典和本来的意思,用某个词时可能用是用对了,但字却写错了,而因为字写错了,实际的意思也就跟着完全错了。比如现在说某人或某部作品进入了某个评选活动的候选名单,常常用到一个词叫“入闱”。这个词在报刊上出现的频率很高,但以我所见到的,几乎是百分之百的都被误写成了“入围”。我很奇怪,连一些文化人、一些学者教授也都这么写。就这个词的出典和含义来讲,是一定不可以把“入闱”写成“入围”的。“闱”的意思本来是指宫中的小门或庙中之门,后来到了科举时代也用来指举行科举考试的场所。过去因为乡试在秋天举行,所以叫秋闱,会试在春天举行,所以叫春闱。入闱就是进入考场,也就是参加科举考试的意思。这个词和这个词的含义就是这么来的。今天有的地方还存下来科举时代的考场叫“贡院”,在那里,进场的第一道门就叫“闱门”。“入闱”发展到现代汉语,就引申出取得了候选资格的意思。如果把“入闱”写成了“入围”,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。“围”字当作名词用的时候,最主要的意思有两个,一是指“围场”,就是打猎的地方;二是指封建帝王出行时划定的禁区,是一般的老百姓不能随便进入的。如果写成“入围”(这个词是生造的,在词典上查不出来),那么在前一个意义上就是进入狩猎场,这就不是候选,而是变成捕杀对象了。在后一个意义上,则是犯禁的意思,在封建时代,不杀头至少也是要受到处罚的。可见,把“入闱”误写成“入围”,其实际的意义,与作者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大相径庭。这个词的使用我也经受了一次被误改的小小遗憾。
去年我应约为另外一本纪念文集写了一篇文章,其中就用到了“入闱”这个词。交稿的时候有点担心,现在“入围”已经以讹传讹,非常普遍了,会不会又被误改呢?但心想这本书的编者水平很高,相信不会,因此原本想要提醒一下的,终于没有提醒。最近书出来了,拿到一看,出乎意料之外,却又在意料之中,“入闱”还是被改成了“入围”。这次出错,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写,以致正确的好象已经变成了错误的,连水平很高的编辑也都“习焉不察”了。
在这里,我们正真看到了“约定俗成”的力量,也看到了若发生偏差,“约定俗成”也会造成不良后果。报刊上成语被误用的例子更是常常见到。如一篇报道讲有一个贪官交代的一笔开支是不实的,说“一查那笔支出原来是莫须有的”。“莫须有”出自《宋史·岳飞传》,是秦桧诬陷岳飞,在回答另一个爱国将领韩世忠质问他岳飞有何罪名时说的:“其事体莫须有”。“莫须有”原意是“也许有”,后人沿用,都是专指对人凭空捏造罪名,并非凡是虚假不实的事物都能够正常的使用的。又如最近读到一篇文章,歌颂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在安徽工作时大胆改革开放的事迹,写到他当时主持写作了一篇呼吁改革开放的文章,产生了巨大的影响,这样说:“此文犹如平地惊雷,由这个贫穷的皖南山区传遍了神州大地,而汪洋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。”“始作俑者”一词典出《孟子》,是孟子引用孔子的话: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?”对首开恶例的人才能称之为“始作俑者”,用来表彰一位省委书记倡导改革,其结果,比佛头着粪还要糟糕。这些例子,都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用词不当。像这样只从“虚假不实”和“带头者”的层面来使用渊源有自、具有特定含义的成语典故,实际上就是抽掉了它们所承载的历史内容,必然会影响到文化的传承。如果大家都这么用,以讹传讹,到了像把“入闱”写成“入围”那样,以误代正,那保留在词语中的丰富的民间传统文化,就有被中断或者被搅乱的危险。
词语的读音也跟文化有关。最刺耳的莫过于几乎天天都能听到的把“标识”念成biāoshí。其实“标识”就是“标志”(“志”有时写作“誌”,为异体),意思和读音都完全一样,应该念biāozhì。可是现在连对公众影响非常大的电视台的播音员和主持人,也都常常念成biāoshí。最可怪的是有一次,电视主持人念biāoshí,而嘉宾念biāozhì,字幕就分别打出“标识”和“标志”来。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?“识”字有两读,当作知识、见识、认识等意思讲的时候念shí,当作标记、记录、记住一类意思讲的时候就要念zhì。古文里有“款识”一词,这个“识”字就念zhì。意思一是指古钟鼎铭文的文字,阴文为款(款是刻的意思),阳文为识。二是指书画上的题名或题记,识也是记的意思。“标识”这个词里的“识”字,就是记号、标记的意思,自然应该念为zhì。不过,按照文字规范,现今“标识”一词就应该写成“标志”。这样,正确读音的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。这个误读也非常普遍,同样几乎到了以误代正的程度。据我所知,已有过学者撰文谈过“标识”的读音问题,但是不见有什么效果,人们照样写“标识”,也照样读biāoshí。词语的误写、误用、误读,事关文化传承,也事关语言文字的规范,应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。不然,熟悉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外国汉学家,看见我们普遍地把“入闱”写成“入围”,把“标识”念成biāoshí,是会笑话我们的。但这样的问题只靠几位学者写文章呼吁是不能完全处理问题的,教育部和国家语委等部门在这方面应该采用恰当的方式,有所作为。